这座曾经的殖民中心,拱窗上残留着郁金香浮雕的繁复花瓣,被昔日的炮火削去了半边,裸露出烧焦炭化的灰黑砖体。厅内,那张沉重的百年柚木长桌中央,昔日总督显赫的烫金家徽纹章尚未完全刮去,像一道无声的嘲讽。陈敬之靠在昔日总督那张铺着斑斓虎皮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烫金的“VOC”(荷属东印度公司标识)字样,被他用随身匕首粗暴地刮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C”字,深陷木中,宛如一道触目惊心、从未结痂的疤痕。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剧烈佝偻起身子,点点乌血溅落在摊开卷宗“土地清册”四个朱红大字上,浸染开一片暗红的花朵。案头左右,两份文书如同对立的两座壁垒:左边是华人商会联名血泪泣陈的《归产请愿书》,墨痕淋漓处夹杂着点点如泪斑驳的干涸印记;右边则是土著首领卡鲁献上的、卷边泛黄的荷兰时代1870年《土地法》羊皮原件,边缘被火燎烤得焦黑卷曲,却顽固地散发着一种混合了椰林清香、祭坛烟熏与血腥焦土的气息。

        “陈大人!”华人商会会长林阿九须发皆白,枯瘦的手紧抓着桌沿,声音像一柄锈钝的柴刀在坚硬的竹节上反复刮削,“荷兰红毛鬼占我布庄时,我爹被剥光了衣服,吊在烈日下的胡椒架上,整整三日!生生吊死啊大人!如今红毛鬼的旗子倒了,您却对我们说‘同泽’二字?同泽?同泽就该先把我们祖辈用血汗挣下的产业先还回来!”他身后,一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手中黄铜算盘珠被拨得噼啪如疾雨暴落,“禀大人,商会所列一百八十七处产业,俱是殖民时期被强夺的!可那卡鲁老头带着族人堵在总督府大门外,咬死了说那些地皮下,埋着红溪惨案前他们先人的骨头和祭坛!”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闷响,沉重的紫檀木大门被奋力撞开!炽热的阳光和喧哗声浪一并涌入。卡鲁长老怒目圆睁,高举着一卷用棕榈细绳捆扎的贝叶经文闯入,树皮般的书页上,古老的爪哇字符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折射出如同出土青铜器般的暗哑光辉。“1870年!郁金香国人用谎言和墨水瓶伪造地契时,我祖父和八个儿子,曾把自己的血涂在界碑上!”他嘶声力竭,身后紧随的青壮族人猛地掀开地上厚重的草席,露出下方一块被泥土半掩、遍布青苔的古旧石刻,上面鳄鱼与莲花纠缠融合的图腾仿佛在无声咆哮,“看见了吗?这就是证据!这是我们塞卡塔部族的圣图!这里,曾是先人与最早渡海而来的唐山客商共同献祭的场所!”他的铜质权杖重重顿在打磨光亮的花岗岩地板上,杖头镶嵌的那颗粗大锋利的鳄鱼牙齿,在幽暗烛光下骤然闪出一抹嗜血的冷芒。“红溪惨案之前,这片椰林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椰树,都浸透了我们祖先脐带中的热血!荷兰人用刺刀划线,用铁链分割,如今,难道你们炎华又要用算盘的劈啪声在泗水城再划出一条流血带吗?”

        人群更加骚动不安。一个身形瘦削、穿着粗劣麻布衣衫的混血少女阿黛拉,猛地拨开挤在前排的人们。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勇气,露出脖颈下方一块刺目的烙印——那是深陷皮肉的“SL-1837”奴隶编号字母与数字的组合。这串冰冷生硬、如同枷锁的烙印,在汗水的浸润下如一条阴毒的蛇在扭动,不仅死死缠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更像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大厅的呼吸。“我阿妈,”她开口,声音嘶哑却穿透喧嚣,“是巴厘岛的舞者,被荷兰人的枪指着,掠来当玩物;我阿爸,”她眼中闪过复杂痛苦的光,“是广东来的糖商,后来破产疯了,跳了海……”她突然一把撕开自己粗麻布衣服的衣襟,让那烙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彻底暴露出来!“按你们大人先生的法子分,我应该跪在哪块土地的界碑前?该领谁的粥米?华人的还是土著的?或者我是鬼?只配站在界石线上饿死?大人!在你们的秤上,我阿黛拉,究竟是该算华人,还是土著?!”

        “啪!”一声震耳欲聋的拍案声如惊雷炸响!陈敬之霍然站起,剧烈的动作让他咳出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洒在案头那册玄黑色封面、烫金大字《同泽法典》上。法典书脊上那条威武的盘龙金印,瞬间被几滴温热粘稠的鲜血染透。“在炎华律法之下,南洋这片土上,只有一种人!”他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熔炉中迸溅的铁屑,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鼓。指关节因用力紧握竹杖而煞白。案头的青铜烛台应声爆裂,滚烫的蜡油汩汩流泻,溅落地板,顷刻间凝固成一幅扭曲而无法解读的诡异图腾。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破夜空的闪电,击中了他。

        接下来的七日,总督府成了沸腾的熔炉。数不清的密议、争执、流泪与怒吼在焦糊与硫磺的气息中反复煎熬。最终,陈敬之以病弱之躯,呕心沥血祭出三寸不烂舌与一腔赤诚血,辅以铁腕雷霆与百般智计,近乎残酷地推动着他的构想:置换法!他召集城内最负盛名的画师、匠人、风水师与两地宿老,令他们在硝烟未尽的城中心废墟上,反复用白灰划线、测量、争执。华人商会林阿九最终含泪点头:割让市口最好的三尺土地,于城中心辟出一条笔直的林荫甬道,尽头处重建土著部落的祖魂祭坛。而卡鲁长老亦在斋戒三日、与祖先神灵沟通后,长叹一声,代表部落让出城门口紧邻码头的半亩丰饶土地,供商会营建更大的货栈与商铺。那些被遗忘、被唾弃、被视作禁忌与负担的混血族群,则被陈敬之钦定为第一批受益者——优先划拔港区腹心地块新建住所。

        方案的最终成形,源于一次不期而遇的爆发。混乱嘈杂的人群中,阿黛拉突然从蓬乱的发髻里抽出一根兽骨磨成的旧发簪,在布满尘土和蜡油的地板上,狠狠划刻起来。骨簪尖利,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巴厘岛三叉戟的海神图腾,妈祖雍容的船形冠冕轮廓,爪哇稻穗环绕的山神祭祀符号,三者在骨簪的挥洒下奇迹般地融为一体,交汇点形成一个复杂而和谐的光轮!“就这样建!”她喘息着,指尖因用力划过石板而渗血,狠狠点在那交汇点上,“就把城市中心的钟楼,建成这个样子!把海神、妈祖、稻神的庙宇神像都放在这一层!”

        卡鲁长老浑浊的目光凝视着画匠根据阿黛拉草图绘出的三层楼宇全息幻影图:底层喧嚣的农贸市集人声鼎沸(那是生计);中层窗明几净的双语学堂书声琅琅(那是未来);顶层庄严肃穆的联合宗祠香烟缭绕(那是融合)。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学堂的轮廓上,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无数稚嫩的童声一起诵读的场景。倏忽间,他猛地从腰间拔出随身佩戴的、象征部落长老权力的鲨鱼齿割皮小刀,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的左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热血如泉涌出。他没有痛呼,而是将这只流血的手掌,重重按在了那卷曾被视为不祥之物的旧《土地法》羊皮之上!热血迅速浸透干枯的羊皮纸页,模糊了上面冰冷的条文符号。“只要学堂盖起来,让孩子们同坐一堂,同读一本书!”他举起那只血淋淋的手掌,声音嘶哑而高亢,“土地的事,我塞卡塔部落,分毫不再争!”

        同泽熔金·铁舰争流·血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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